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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水”“月”与舒然诗歌的幻像书写

2025-05-19 17:50:30 作者:张德明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张德明:文学博士,博士后,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

  读舒然的诗,宛如在清风明月的情境下愉快穿行,总有温馨的和风拂身而过,有沁人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有醉人的感念和情思在心湖中荡漾开次第的涟漪。那些分行的字句里,既有承续古典诗歌传统而自然流溢出的无限美意,又有在现代自由精神和个体独特体验支持下的精彩的生命述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舒然诗歌中反复出现的一些美学意象,如“镜”“花”“水”“月”等等,既刻印着诗人对现实人生的观察与思忖,也是对自我心灵踪迹的艺术化展现。从这些典型意象里,我强烈感受到,一个始终对世界充满奇幻想象的女性诗人主体在我眼前生动呈现,而由这些意象里所绘制出的美学图式,又将诗人独具特色的幻像书写方式生动折射出来。

  “镜”是舒然诗歌中一个既有思想承载量和艺术表现力的美学意象,也是诗人将自我与世界的镜像关系加以形象述说的重要诗学符号。“泳池是一面镜子/天空是一面镜子/心灵是一面/在镜子中行走的镜子//我是那位照镜子的人/照见清净无为/照见五蕴皆空”,这首名为《镜子》的诗,就是镜子意象在舒然诗歌中赫然现身的典型例证。在诗人眼里,一切富有虚空素质和幻影色彩的事物,比如“泳池”“天空”乃至“心灵”,都有镜子的特性,都是镜子在现实世界存身的具体表现形式。自然,镜子在客观世界的现身,不是为了映证万事万物的虚幻与迷离,而是为了给人类主体提供某种及时鉴照自身、不断省察自我的关键介质。于是,作为“照镜子的人”,我便有了借助镜子而观照生命价值和存在意义的可能性。舒然是一位爱美的诗人,她在现实生活中一定没少照过镜子,但她并没有借助镜子的鉴照,来炫示自我美丽的青春容颜和精彩的物质生活,而是从镜子中“照见清净无为”,“照见五蕴皆空”,一种明心见性、物我皆忘的道家哲学观念,从文字中跃显出来。

  “镜”是古典诗歌中常见的审美意象,照镜也是古代人日常起居生活的一种稀松平常的行为动作。不过,书写“照镜”事宜的古人,多为男性诗家,而绝少女性诗人。这一方面也许是,在古代的照镜之人中,男性和女性往往没有什么分别,都习惯从镜中窥望自我;另一方面也因为,古典时代的女性诗人少之又少,即便女性爱照镜,那写女性照镜的创作主体,则往往只会是男性。李白《览镜书怀》曰:“得道无古今,失道还衰老。自笑镜中人,白发如霜草。扪心空叹息,问影何枯槁?桃李竟何言,终成南山皓。”这是诗人揽境自照时对岁月易逝、人生短促的感慨。张籍在《酬朱庆馀》诗中写道:“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朱氏被诗人比作越州镜湖的采菱女,不仅长得艳丽动人,而且有绝妙的歌喉,这是身著贵重丝绸的其他越女所不能比拟的。文人相重,酬答俱妙,千古佳话,流誉诗坛。唐代女诗人薛涛也写过“镜子”,不过她写的是铜镜的制作过程,并没有描述女性“照镜”之事。其诗云:“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裴回。/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这里描写了一面黄金镜子从铸造至镜面上设计细腻花纹的过程,以及它无法被放置在华丽的玉台上供人欣赏的遗憾之情。薛涛的诗虽没有直接描述女性照镜子的生活细节,但她以精致的铜镜无法放置在华丽的玉台上公认欣赏,来比喻美丽的佳人得不到贵人的赏赐,也是从另一个角度为古代女性鸣不平。

  可以说,作为古典诗歌中常见意象的“镜子”,往往是诗人用来自我观照、自我审视,由此抒发怀才不遇、感时伤逝之情的主要艺术手段。舒然诗歌“镜子”意象的隐喻意义,则没有停留在自叹自怜的古典情绪流溢之上,而是显得更为丰富和复杂,并且一定程度上是诗人对人间幻像的生动讲述,因而更能体现出现代性精神气质。组诗《与鸿有关的五面镜子》依此写到了古铜镜、哈哈镜、照妖镜、八卦镜、菱花镜等几种镜子,不同的镜子鉴照出的是不同的现代社会图景和现代人生形态。其中《哈哈镜》一诗如此写道:

  镜花缘里有很多哈哈镜
  随时变换着角度

  北京城便成了无数面镜子
  我们穿梭着

  下地铁、挤公交、奔跑、摔倒
  那些人、那些事
  把我们当青春拧得七零八落
  鸿,为什么我们还能哈哈大笑

  作为光学装置的哈哈镜,是现代文明的一种产物,它常见于商场或者游乐场所,其凹凸不平的镜面,折射出的是扭曲和变态的人体特征,往往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舒然笔下的“哈哈镜”,这是快节奏、超紧张的大都市的一种象征物,在都市这面“哈哈镜”的映照之下,每个单薄和脆弱的青春个体,都会露出扭曲和难堪的窘态。

  在舒然的诗歌之中,我们除了能时常看到“镜子”意象外,还能不时发现“花”意象。我们知道,“花”是古典诗歌中屡见不鲜的美学意象,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清平调》)以鲜花盛开来比如女性美丽的容貌,可谓精妙之致。杜甫《江畔独步寻花》由七首七言绝句构成,每一首都充满着盎然的诗意。我们最熟悉的是第六首:“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黄四娘家栽种的花儿开得极为茂盛,把小路都遮住了,繁花压住枝条,一派春意馥郁的景象。可见古人写花,多用花来喻示人间的美好,或者以鲜花来形容少女的美丽容颜。花开时节,人间一片繁荣丰茂。待到花儿枯谢萎落,则会让人颓然悲伤,这也正是孟浩然“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晏几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等诗句所要表达的哀惋叹息之意。

  舒然诗歌中的花儿书写,往往是对某一具体的鲜花类型的诗意表达。比如《桃花》:“桃花盛开的季节/注定逃不离的情节/春日驿站里遗留的/那枕芬芳夜夜来袭”,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正是芳香满园、春意葱茏的所在,诗人面对桃花开放,自然联想到“芬芳夜夜来袭”,那种漫溢的香馨似乎触手可及。再如《梨花》:“梨花/在这里颤动/它的美深深浅浅/添一壶清新的绿毫/弥漫曲折的山水/牵引你去回味”,在这首诗中,诗人巧妙使用了拟人的方式,以美女之神态写梨花之曼妙姿色,写道饶有情味。而来自异域的“曼陀罗”,在诗人笔下是这样一幅模样:“来自异域/无人明了//你纵深的寂寞/穿越千年//怀抱生生恋, 千千结,/世世眷的悲情//历经俗流的洗礼/仰天俏立”。这种超凡脱俗的花种,被诗人想象成经受了万千孤独寂寞的磨折,经过了世俗的洗礼,终究成为脱胎换骨、俏然独立的非凡女性。

  除了写具体的花种,舒然还能从时间的角度来审视花朵,写出了不同时日中花的神情与风貌。比如《二月花》:

  二月花
  紫薇淡淡地笑着
  说是去年的霜叶
  和旅途的记忆
  年纪和你一般大小
  来自杏花村里的人家
  酒旗招展,楼台烟雨里
  缅怀着前朝的才子和
  来自长安的过客
  萧声因何而起
  杜郎的车,穿过扬州
  穿过唐朝的驿站
  穿过十丈红尘

  早春二月,很多的花儿都没来得及开放,而这个时候能傲然绽放的花朵,便有着别具一格的精神气度。诗人聚焦这二月里开花的“紫薇”,并选用了“杏花村”“酒旗”“楼台烟雨”“箫声”等具有传统文化特色的意象来与其并置,从而将紫薇花纳入到历史的景深之中来写照,让人对这种花朵的精神内蕴有了新的认识。可以说,无论是写桃花,梨花,曼陀罗,还是写特定时日里的鲜花,诗人都不是对原有花种的简单模拟,而是试图写出这些花儿所处身的幻像世界,以及在这非同寻常的幻像世界里,花儿本身所体现的风范与品质。

  在古典诗文里,“水”往往是时光流逝、岁月苦短的象征之物,也是女性温柔、贤淑性情的一种隐喻意象。“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浪淘沙》)便是以水流比喻时光远逝的典型诗行。《诗经·蒹葭》里的句子可谓家喻户晓耳熟能详:“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美丽的伊人“在水一方”,既是言说美女生活在江水之畔,也侧面揭示了其柔情似水的性格禀赋。杜甫《春水》咏曰:“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朝来没沙尾,碧色动柴门,接缕垂芳饵,连筒灌小园。已添无数鸟,争浴故相喧。”在这里,“江流复旧痕”,表明水流里可以睹见时光的烙印。白居易有一首写水的诗,题目叫《问淮水》,这样写道:“自嗟名利客,扰扰在人间。何事长淮水,东流亦不闲?”这是借水的流逝不息来比照世间之人追名逐利的可笑可谈,意思是说,时光在不断流逝,世上的人们在不断更迭,与永不止息的流水相比,人生一世不断如白狗过隙,短如一瞬,在这短暂的人世间一辈子都只在追求那些虚名浮利,又有何意义呢?

  或许是受到了古典诗歌的深刻印象,加上诗人对于宇宙人生的独到理解,“水”意象也成为了诗人舒然表述人生感悟、传递内在心声的重要美学意象。在诗人看来,“镜湖”之水是有呼吸有情感的:“黎明起时/镜湖轻柔地酝酿呼吸/优雅地倾听昼夜的交替/朝霞巡游/镜湖腼腆地泛起微澜/虔诚地恭候太阳的光临/响午凭风/镜湖荡漾层层涟漪/谦卑地濯洗心灵的污迹/倦鸟归林/镜湖沉浸落日余辉/舒然地冥想宇宙的旋”(《镜湖》)。诗人笔下的镜湖水,既能轻柔地“酝酿呼吸”,又能“腼腆地”泛起微澜,满是羞涩怯弱的神情,她还能“虔诚地”恭候太阳光临,并能以清澈之涟漪“濯洗”内心的污迹,一看便知,这湖水充满着人情和理性,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在《一夜》中,诗人将茶水和水样的柔情并举,揭示了二者之间的互文和对话关系:“昨夜/是谁在我的壶心/以水样的轻柔/溶解伸展的渴望/以沸点的温度/燃烧蜷缩的热情/若你是碧螺春/今晨/这隔夜的茶水/已然冰凉/而我终究无法留住/曾有的芳香/任记忆渐渐地老去/若我是紫砂壶”。在煮茶论道之际,茶水的煮泡和情感的升温达成了天然的默契,或者说二者已然形成了一种同构关系。尽管热情散去之后终会有冷凉时刻,但那份美好的记忆早已刻骨铭心。

  舒然诗歌中的明月书写也颇有韵味,明月意象也在其诗中焕发出美妙的姿色,闪耀着炫目的光芒。你看她的《明月是李白的情人》一诗:

  明月是李白的蓝色情人
  看得见人间的欢喜悲愁

  他们在花间喝酒
  唱歌跳舞,吟诗作词
  他们用最唯美的词写诗
  写给孤独无奈和伤痕
  写给牡丹和云

  他们舞不好剑
  但可以用很多种浪漫主义
  来掩饰真相并不露痕迹
  所以你只看得见影子
  只看得见牡丹和云

  可是明月啊
  你看得见所有人的心事
  包括李白和我
  牡丹和云

  诗人知道,明月无疑是古典诗歌中一个极为经典的意象,而诗仙李白对明月的吟咏更为突出,其书写明月之诗篇章较多,精彩迭出。李白的《关山月》如此书曰:“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真可谓气贯长虹,浩然冲天。《子夜吴歌》里的明月则显得有些婉转和缠绵:“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而《月下独酌》则显示了李白饮酒至酣,借酒弄月的癫狂和痴情:“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由此可见,月亮真个是李白醉心于此的“情人”,对于李白与明月之间的至爱关系,舒然不仅许以“情人”的称诺,而且还在“情人”前面,加上了“蓝色”二字,从而将二者的关联涂抹上一种奇幻的和神秘的色调。

  舒然另一首写明月的诗也值得一提,那就是《黄玫瑰月色曲》,全诗为:“溯河而上寻诗经的水草//从现在走向毎一个/人间的四月天/挥一挥水袖/挥他的云彩//雪满京城/纳兰的西窗枕着红楼一梦/满载青花瓷的船队/浩浩荡荡下西洋/梦里铁马冰河/梦里小轩窗、正梳妆//梦里有万国衣冠的大唐/任他在鹿砦低吟/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任他酒后狂歌/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谢客想到故乡/池塘已在心底长满青草/王子离开时又隐约看见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静女踟蹰/今夜的月色/是黄玫瑰的前身/芹香子蹇裳涉水而来/人生初见/延陵季子”,诗歌中有不少古典的意象,但阅读全诗我们又丝毫不认为诗人只是在重复一种陈旧而老套的古典情思,而是鲜明感受到诗句中流淌的现代性精神气韵,在玫瑰与月色的中西调和中,我们见证了诗人立于现代语境下,对人生之中某种永恒情感的寻觅与期待,并为寻觅与期待的现实行动中始终萦绕着的某种诱人的生命幻像而陶然和迷醉。

  总体来看,对中国古典诗歌谙熟于心、深有领会的女诗人舒然,善于将古典诗歌中富有表现力的审美意象化用到自己的诗歌之中,上文言及的“镜”“花”“水”“月”等即是如此。不过,诗人并没有简单沿袭这些传统意象所携带的古典情思和意蕴,而是调动自己的现代生命体验和个体独特想象,将传统美学意义加以幻像化处理,从而赋予这些意象以更为丰厚深邃的思想质地和更具现代性精神的人文内涵。

  舒然,新加坡知名诗人、艺术家,文学博士研究生。国际汉语诗歌协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东南亚诗人笔会会员,新加坡《有米》诗刊及《乙巳新诗黄历》主编,香港文学艺术研究院客座教授,中国文化管理协会文学艺术工作委员会特聘文艺名家。
  创作涵盖诗歌、散文、小说及艺术评论,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诗刊、《创世纪》(台湾)、《联合早报》(新加坡)和《国际诗坛》(美国)等海内外报刊。出版有诗画集《以诗为铭》、中英双语诗集《陌上桑》、畅销诗集《镜中门徒》等,诗歌作品被改编为诗电影与诗音乐广为流传。秉持“灵魂内长出珍珠,格调里开出彩虹”诗观,致力于推动诗歌跨界融合与国际文学文化交流。曾获“2018年度中国十佳诗人”“2024年中国十佳当代诗人”等二十余项国际文学奖项与称号,现为潜溪文学诗电影制片人及“中外诗人专访”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