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街口（组诗）

 一、炉灶之下 
 
火是在早晨五点升起的 
被柴灰温柔包围 
灶膛的光擦亮母亲的眼角 
 
旧瓦片像一页页翻过的日子 
水壶响的时候 
邻居正推开门，去买豆腐 
 
烟从屋檐升起 
穿过菜园上空的麻绳 
衣物晾在春风的习惯中 
 
那年我站在灶台边 
拿着破碗，等一碗热粥 
以为日子，就这样过完 
 
 
二、鞋底的尘土
 
每天走过同一条街 
水泥路面被扫帚刷得光亮 
只有我脚下的灰 
记录下未说出口的疲惫 
 
鞋底磨得发亮 
藏着去年赶集落下的石子 
还有一次没讲完的争吵 
 
铁门前蹲着的人 
和我交换一个点头 
像两只走失却还记得路线的猫 
 
城市太大 
尘土太轻 
但我总记得鞋的方向 
 
 
三、电梯里的灯光
 
有一天，它突然坏了 
那一层楼，就像不属于任何人 
 
我提着菜，沿着楼梯走上去 
每走一层 
听见自己的喘息落在楼道的铁门上 
 
灯泡悬着 
像迟到的星星 
仿佛一开口，能照亮整个夜班的疲惫 
 
有人在十三楼住了四十年 
他说，灯没了光 
才知道影子多长 
 
 
四、买菜时的雨
 
雨是在挑黄瓜时下的 
我掀开塑料布 
摊主递来一只装满泥土的手 
 
十元一把香菜 
白菜叶带着昨晚的霜冻 
我犹豫了一下，却没讲价 
 
雨顺着棚顶滴下 
落在磅秤上 
发出轻微却真实的响动 
 
我把雨也买下了 
和菜一同放入塑料袋 
提回家，煮进锅里 
 
 
五、站在街口的人
 
他不卖东西，也不问路 
每天都站在那里 
像是时间落下的一块砖 
 
有人说他疯了 
有人说他在等一个人回来 
有人从没注意过 
 
他的眼里 
倒映过所有车辆的灯光 
只从不回头看 
 
那天我鼓起勇气 
递给他一杯豆浆 
他接过来，说了句：
“我记得你小时候。”
 
 
六、电视没声音的时候
 
新闻在播 
字幕滚动 
我们却听不到世界的喧嚣 
 
母亲在一旁择菜 
父亲拿着遥控器反复按 
他们都不慌张 
 
好像 
这一切静音 
才是真正熟悉的生活 
 
那一刻 
我终于明白 
声音，有时候只是幻觉 
 
 
七、理发店的镜子
 
每次推门进去 
都有几根白发 
悄悄爬上镜中的我 
 
老理发师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说：头发多好，能长，能剪 
不像人，有的离开了就不回来 
 
窗外是公交的转弯声 
镜子里是昨天的形状 
不再改动的五官和愈加清晰的额纹 
 
我闭着眼 
听着推剪嗡嗡响 
仿佛理顺的是这不太争气的年岁 
 
 
八、空罐子
 
阳台角落有只旧铁罐 
漆脱落，盖子失踪 
多年前装过糖，如今装风 
 
母亲不肯扔掉 
说还有用，可能种花，可能养螺 
也可能就一直空着 
 
它站在那里，像一位退役军人 
目光沉着，身体生锈 
怀里抱着所有未发生的事
 
 
九、夜市尽头
 
卖鱿鱼的收摊了 
炒粉摊还亮着一盏黄灯 
最后一碗粥 
端给站了一天的摊主自己 
 
我坐在塑料凳上 
身旁是废弃的喇叭和剩下的油烟 
一条街，慢慢散成空气里的火光 
 
没有人记得 
这个摊位换过几批人 
但每一把炒勺，都是一封回不了家的信 
 
 
十、信箱
 
铁皮已经锈穿 
信从来没塞满过 
现在也不再有谁写信了 
 
一封宣传单 
在风里半开半合 
像一只反复试图振翅的纸鸟 
 
老人每周五还会来打开一次 
摸一摸空荡的肚子 
然后坐下，看着人来人往的楼梯 
 
 
十一、破桌布
 
花纹早已褪色 
角上烧了洞，被透明胶贴住 
桌脚下垫着几张旧报纸 
 
我们吃饭时不再说太多话 
偶尔讲起某个亲戚的近况 
又静下来咀嚼 
 
饭粒粘在塑料布上 
像没赶上时代的段落 
小心擦去，仍留下一圈圈痕迹 
 
 
十二、公交车窗
 
车窗上有指纹，有雨迹 
也有去年冬天留下的雾气残影 
谁靠过那扇玻璃 
谁打过瞌睡，没人记得 
 
我把额头贴近 
想看得更远一些 
却只看到一只老鸟在天边挣扎 
 
站牌越来越熟 
像反复出现却无人回答的问题 
我们坐着，一起抵达各自的去向 
 
 
十三、借来的盆
 
楼下借来的洗衣盆 
已经用了整整一个夏天 
上面还有邻家孩子的名字 
用水笔写的，如今已褪 
 
母亲说，改天要还 
却总忘 
于是我们多洗了一些日子 
 
直到一个雨夜，门被轻敲 
邻居来取盆 
我们像归还一个不该占有的愿望 
 
 
十四、门口的鞋
 
门口的鞋越来越旧 
有一只裂了，另一只塌了 
却仍排得整齐 
像还在等一个失约的人 
 
父亲把鞋擦过三次 
然后再也没穿出过门 
他说，路太滑了 
我们听见他的脚步声慢慢缩短 
 
风吹过鞋面 
留下一点灰，又被抖去 
它们一动不动 
像守门的动物，忠诚而安静 
 
 
十五、生活在街口
 
这不是某部电影的结尾 
也没有背景音乐或字幕 
只是一个人骑车转弯 
另一个人去市场买油盐 
 
阳光正好 
小孩在院里追猫 
猫逃到一棵树下蹲着 
鸟从电线上飞走 
 
这些无声的动作 
汇成我们叫作“生活”的河流 
它不急，也不停 
从每一个街口，流向每一座灯亮的房间 
 
 
创作后记
 
这组诗写了很久。 
不是一口气写完的，而是在许多午后和黄昏，在一个个“无事”的时刻，把那些反复在脑中闪回的生活碎片慢慢拼起来。它不来自激情，而来自慢慢冷却之后仍想回望的温度。
生活从来不是“重大事件”的堆砌，而是细节的缝合。 
母亲的手，雨天的街口，电梯里一次呼吸的节奏，那些我们以为“太平凡”的东西，其实都藏着时间留下的余光。
这组诗希望能为这些无名的细节造像，也想为我们内心某种说不出的东西，找到一段文字来安放。
如果你恰好读到其中某句，某个画面让你想到某个日子、某个亲人、某件无法说出口的事，那这些诗就没有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