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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汁液的独饮与苦酿

——谢克强散文诗集《断章》评论

2025-05-03 作者:王志清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王志清,南通大学古代文学教授,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顾问,亦诗亦论,且古且今。

  【导读】著名诗人谢克强的《断章》,乃哲理性散文诗集。这些散文诗表现出一种人生与艺术共同飞升的人文境界和理性深度,展现出诗意饱满的艺术境界,成为一种具有丰富蕴涵的美学文本,让人于其中获得了一种精神澡雪而意趣飞升的审美快意。虽然多写于新旧世纪交替时,如今读来依然能够让人获得一种新锐奇特的艺术生趣,领略到诗意饱满的美学境界。(评文发表于《文艺新观察》2012年第2期,亦见于《香港散文诗》2012年第4期)
 

  谢克强的散文诗,属于哲理性散文诗,哲理性的散文诗是不轻易能够写好的。然而这类散文诗写的人最多,写的也最草率,因而也最破坏读者的胃口,而笔者则在克强的散文诗中寻找到了缺失已远的审美震惊。

  克强的散文诗,主要集中在他的《断章》(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里,虽然这些散文诗多写于新旧世纪交替时,如今读来依然能够让人获得一种异乎寻常的艺术生趣,其作品中所表现出的一种人生与艺术共同飞升的人文境界和理性美度,让我们在对其美文的充分欣享与感受中,领略到其所创造的诗意境界和生命美学的丰富蕴涵。
 

  一、精神美色的价值取向
 

  谢克强的散文诗,最重要的特点就是精神的活力和思想的深度。

  真难以想象,像谢克强这个出生在上世纪40年代的诗人,且有如此的青春活力,如此的精神热度和灵魂美色。读其散文诗,最最突出的感受是觉得其中充盈着一种磅礴之“气”,气血强旺,气血相生,血生气,气推血,血气方刚,血脉贲张。而正是这种气血所凝成的作品,显示出特殊的人性深度、情感浓度乃至哲学意蕴,而给笔者带来崭新的阅读经验和生命意义的反刍。

  英国著名诗人柯尔律治说过:“从来没有一个伟大的诗人,同时而不是一个渊深的哲学家。”笔者以为,即便不是伟大的诗人,要能够写出具有一定质量的诗来,也应该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有比较深刻的思想。而比较好的文学作品,自然更应该是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具有相当的精神崇高感的了。

  然而,当下文学创作,最令人忧患的是崇高感的缺位。在人本主义解体的当下,人文关怀的失落,价值取向的转移,审美趣味也低下化走向,现代人面临着理性和科学的挤逼和压抑,于是,谢克强生成了一种时代特有的焦躁,生成了一种急切而无奈的拷问,克强在自序中写道:

  “还写诗吗?”不止一次,我被人问及。是的,还在写。如果对朋友善意的关切我可以这样简单地回答的话,那么内心无奈的追问却不是一句话可以回答的。是的,我感到了刺痛,不是为我,而是为诗。如今我们正处在一个匆忙而迷乱的时代,实用感性文化已经势如惊涛裂岸,人们沉沦于对于外来刺激的被动接受之中,主体性则转化为选择流行方式的个人行为。这种文化环境与诗歌高度个性化实在是相悖的,包括诗人在内的这个社会的灵魂生活,都在渐渐淡去,诗歌自然也陷于危机之中,艰难地生存着。

  在这个精神危机的时代,独立支撑而维护文学最后的尊严,谢克强的这种执著与坚持,也正显示出他的文学信仰和审美趣尚,表现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修养。克强也想到过放弃,想到过逃避,但是,高度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以及对于民族文化未来走向的隐忧,使他选择了进攻,选择了独守,选择了用散文诗对终极关怀追问的形式。他说:每当有退却的念头来袭的时候,“我便成了我自己的鼓舞者”。虽然,“我知道,面对这个喧嚣的世界,诗人显得何等的无能和渺小。诗人拯救不了人类,也拯救不了自身,只能流行一行行情感的宣泄和思考的问号。于是我编选了这部散文诗,以期寻找灵魂的家园”(自序)。他也的确深知,文学在面对中的无能与无奈;但是,他还是企图通过革新散文诗的样式来表现他对社会、历史及人生的思考,真有一种殉情殉职的悲壮感。

  海德格尔认为:人在现实中总是痛苦的,他必须通过寻找精神家园来消解这种痛苦。当人们通过对时间、历史、自然和生命的思索而明了家园之所在时,也便获得了自由,变成了“诗性的存在”,因此也即是到达了与庸常的社会相对性的“神性世界”。(《海德格尔选集》,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37页)谢克强正是因为渴望自由,他的散文诗才多了些深刻而沉静的反思的,有一首《沉默》,全部照录:

  独坐窗前。/高昂的头低垂下来,呆滞的目光,如这夜一样深沉。我独坐沉沉的黑暗里。骤然,从夜的深处袭来一片毛茸茸的寂静,悄悄在我的身边弥漫。/寂静如水,渐渐淹没了我。//不是礁石远离海岸的沉默。/不是火柴躺在火柴匣里的沉默。//抬起头来。/蓦地,夜空闪着蓝光。啊,是我燃烧的烟头灼伤了夜。//我闭上眼睛,淡淡吐了一串烟圈,谁能说我的沉默不是点燃的导火索在默默燃烧,将预示一个撼天震地的爆响呢?

  散文诗塑造了一个“沉默”者的形象,一个思想者的形象,一个洞透生活真原面貌的敏感和清醒的独立思考的形象,那形象虽然处于“沉默”的静寂中,然而,却让人读出了激烈,读出了外在冷寂而五内如地火运行的鼎沸。这种“沉默”,源自于人性的深刻痛苦,是基于当下,基于生存,基于生命状态的思考。“独坐窗前”,这是作家为争取人格独立与人性自足而设定的特定环境,是作者在一种急不可耐的寻找中发现的灵魂栖息地。这种“沉默”,与当下的浮躁、焦灼和迷茫形成强烈反差;而这种“沉默”,既隐隐着一种惶惶不安的灵魂悸动,也孕育着一触即发“爆响”的新生,是困惑与坚定的情感交织。“用心做灯吧,我默默地拒绝着寂寞。我知道,如果一任无际的荒漠逐渐扩大,它将会吞噬生命的绿洲啊!于是,我拿起追求的笔,以笔做犁,在无边无际的荒漠里播种光明的种子……”(《寂寞》)这是一种生命焦灼而激生出来的文体自觉,表现出作者重塑历史精神的渴望,也表现出创造新的文体的自信。

  在散文诗创作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印度伟大作家泰戈尔在《诗人的追求》一书中说:“艺术的主旨,也在于表现人格,而不在于表现抽象的与分析性的事物,它必须运用绘画与音乐的语言。这已经导致我们思想的混乱,即艺术的目的在于美的生产;然而艺术中的美只是手段,而不是它的完全的最终的意义。”此论明确告诉我们,表现人格是第一位的,是目的,是归宿,是根本,是最终极的意义,而所有的艺术形式只是手段。

  所谓“人格”,首先是指个性的精神生活特征的总和,同时又是一种体现着社会共性的伦理学范畴。既不是孤立的“自我”,又不是抽象的“人格”,它有特定的个人精神生活的内容,是包括价值观、道德立场在内的总体特征和风格。良心是人的内在信念,是使人遵守道德的内在力量。所谓“表现”,表现人格,或者是人格表现,或者说是表现在作品中的艺术人格,也许就相当于中国美学里的“骨力”、“气格”之类吧。中国艺术中的人格,是渗透着道德感的自我,又是体现了民族性格与华夏精神的大我,也就是中国知识分子所向来崇尚的理想人格。这种人格表现,或者说人格表现的理论,是中国美学的核心。以中国诗学理论观,文学作品中所映射出来的人格美色,是文学作品的最深邃而最核心的层面。在某种意义上说,文学作品中人格境界的高低,决定了文学文本的优劣。海德格尔也在《艺术作品的本源》里说:“艺术家是作品的本源。”正因为谢克强的政治关注与社会焦虑,要比一般人来得强烈,其作品对思想深度的追求,也就相应地来得执著,而其在散文诗中所折射出来的人格精神也就相应的来得强烈。因此,克强在更深的层次上对人生内省和社会关注,也成为他散文诗写作中的人性自觉。正鉴于此,在文学成为追求市场效应的商业化行为,而作家不再把文学创作当作精神的必需和生命存在方式时,谢克强则表现出对社会转型、价值失范、方位不明的精神漂流时代的深入反思,而坚守散文诗创作的严肃性和神圣性。我们不妨一读他散文诗的题目吧:《信仰》《目标》《追求》《希望》《信念》《精神》《牺牲》《真理》《青春》《憧憬》《生命》《意志》《灯塔》《使命》等等,当然还有爱情、命运之类。谢克强就是用这些习见的寻常题目,赋予了特定的人格观念或哲学理性,做出了文学负载社会精神的自觉承担,生成了人文忧患的精神焦躁,表现出作家渴望深度、抵制浅薄的文学操守。谢克强的散文诗的触角已经掘进到现代人人性的层面了,深入到当下思想世界的多元之中,他尝试着以散文诗的样式,直击和解答当代中国的一些精神信仰的问题。而这种哲理性散文诗文本,则是作家生命气格的凝聚,是作家主体精神的升扬。

  还是泰戈尔《诗人的追求》说:“一切抽象的观念,在真正的艺术中都是格格不入的。这些抽象观念如果想让艺术接受,就必须披上人格化的外衣。这就是为什么诗歌力图选择有生命力品质的词汇的缘故——这些词汇不仅提供信息,而且已经为我们的心所接纳,并且没有犹豫在市场上过于频繁使用而陈腐不堪。”谢克强用散文诗表达了对于社会、人生见解的探索,从精神维度上看,他发扬了传统的追问精神,是对华夏历古优秀士人品格的承袭,关注现实政治、关注社稷兴亡、民族命运,进而关注人生、人性和人的生存状态、人的命运及生命价值,因而,他的散文诗写作状态,处于一种自觉承担时代命题的困惑中。而他的散文诗,则是具有了一定社会背景和伦理意义的个体精神生活的丰富内容。而从艺术层面看,他将其生存状态与理性思考以诗性转化,使其内心的情怀和人文精神完成了一种写作的价值追求和人性置换,而其散文诗的写作也就在这种嬗变和渐进中呈现出独特的风貌,其创作状态也就越发开放,越发自由。谢克强深有感悟地说:“从我的创作实践中我也感到也许我们不缺乏对美的感悟能力以及对美的想象力,而是缺乏博大精深的思想。”(自序)
 

  二、理性抉择的文体自觉
 

  一个作家的创作理念是很重要的,关乎其作品的实际质量。是否明晰?是否自觉?是否现代?这是一个比较成熟的作家所首先需要特别在意解决的问题。

  谢克强的散文诗《路》,采用的是断章式的写法,充分开展,八方辏射,其中第十六节写得满含哲意:

  风一程,雨一程,风风雨雨又一程,走着走着,当我把路走得愁肠百结时,这才发现前面已无路可走。/无路可走也好,我便走自己的路。可有些好心的人怕我迷路,总想给我找个向导,被我婉言谢绝了。有向导还有我的路么?/人生的路,在探索中,在寻觅里。

  这是克强对人生的思考,何尝不能视为其对文学的思考呢?我们从中读出了具有独立人格的谢克强的精神状态。这何尝又不是他在文学中寻寻觅觅而另辟蹊径的形象写照呢?

  我们还是从其《断章》的自序中摘要几段来分析吧,看看谢克强的创作理念:

  曾经有人将散文诗比作‘盆景’,以说明它是一种小巧玲珑的袖珍文体。如果不无偏见地说,至少这是一种错觉。……散文诗不能因小而小,因短而浅,而是诸小怀大,绠短汲深。

  正是由于简单化描摹某些生活现象而缺乏深刻的人生哲理的发现,减弱了散文诗剖析生活的洞察力与穿透力,使散文诗失去了应有的美感,也使读者的味觉渐渐疲惫与迟钝。

  我认为,散文诗的洞察力与穿透力,就在于诗象之后,诗情之中的那种灵魂深处射出的思想之光,诗的感染力除了情感因素之外,在很大程度更在于感觉内部所包含的思想之果核并由此闪射出辉煌之光,只有这种辉煌的思想之光,才能点亮暗夜里无数双渴求的眼睛和心灵。

  综合谢克强的散文诗创作来读这些创作“感言”,我们对其散文诗的创作理念有一个总体认识,这就是他写作散文诗所具有的高度的负责精神。他的这种高度的负责精神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表现为拯救的义勇。也就是说,谢克强的散文诗写作,首先是基于对散文诗现状的不满。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散文诗复兴,繁荣一时。然而,一方面散文诗成为了细小摆设,远离政治,远离社会人生;另一方面散文诗成为了“青春鼓点”,图解社会,贴附政治。此两种情况,都是散文诗创作的轻易性所造成的。而轻易性的散文诗创作,使散文诗成为肤浅的诵唱,琐碎的情感记录,面目呆滞,而神情枯槁。笔者虽然也偶尔染指散文诗,同时也写作点散文诗理论,但是对散文诗的热闹和繁华却一直不能十分看好。我的第一篇散文诗理论文章《当代散文诗之审美观照》发表在九十年代,尖锐直言散文诗的弊端。新世纪后,我的散文诗理论文章没有多写,虽然耿林莽先生还对我寄予厚望,而我则似乎对散文诗越来越没有信心了,在我不多的文章里,有一篇《为真情招魂:散文诗最好方式的自救》的文章,也说到散文诗亟待自救的问题,表现出对散文诗的现状的深深忧患和困惑。正因为基于一种忧患与困惑,克强的散文诗写作便也表现出强烈的文学责任感,把散文诗当做一桩大的事业来做,而以其散文诗创作的实践来救弊。

  其二,表现为文体的自觉。散文诗并非是什么高贵的文体,但却应该是一种很特殊写法的文体,用波特莱尔的话来说,散文诗最本质特点就是用来表现灵魂的震颤的。换言之,散文诗是一种适合表现深刻思想和深沉情感的文体。笔者以为:散文诗还有一点尤其重要,就是其自由精神,是散文赋予它的自由精神,没有诗意的文字,或者光有诗意而没有散文的自由精神的,不能叫真正的散文诗。关于这一点,谢克强也是有深刻认识的,他在自序中说:散文诗的体裁形式“可以比诗更潇洒飘逸”。因此,原本以写诗为主业的谢克强写作散文诗,并非是诗歌写不下去了,除了是出于对散文诗现状的忧患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出于对散文诗文体优势的看好。换言之,是其在生活与社会中所获得的感触与灵感,非散文诗这种文体而无法最有效地表达的需要。

  正因为如此,克强的选择不仅仅是自觉的,还是睿智的。他的这种自诗而散文诗的寻找和走向,决定了他散文诗写法的诗性走向,决定了他的散文诗往往是从人性、从人生哲学的方面来解读社会和历史的视阈。谢克强采用散文诗的形式进入到精神高地,以生命美学为底蕴,表现其人文关怀,表现其在困顿迷茫中而对心灵家园寻找的执意和自觉,人格的独立性和文化的自信心,促成了他散文诗所特有的“生命美学”的文本形态。

  培根认为:“大诗人与大艺术家,必须具有哲思的想象力。——它就是以心眼所看到的‘思想中的思想世界’。”文学当以处理人的精神和灵魂事务为最高价值,谢克强的散文诗即表现出这种文学价值观和追求。而其对灵魂检点、对文化精神反省的自觉,与其社会关怀的悯情,生成了他“哲思的想象力”,使其散文诗在与生命转换、与灵魂对接、与精神的契合中,形成了作家的人性自觉和文体自觉,使其散文诗具有了诗性精神和哲思内核,成为“思想中的思想世界”。

  《文心雕龙·体性》里“赞曰∶才性异区,文体繁诡。辞为肌肤,志实骨髓。雅丽黼黻,淫巧朱紫。习亦凝真,功沿渐靡。”刘勰在“体性篇”的结论中强调人的才能性情的决定性意义,同时,也十分看重文辞修饰的分寸,突出文学的表现性。因此,追求“散文诗的洞察力与穿透力”的谢克强,自然很注重散文诗的“诗象”,讲求“诗情之中的那种灵魂深处射出的思想之光”。因为其文体的高度自觉,决定了他的精神思考的文学本位的特征,使其“思考”的结果成为生命美学的文本范型,而不是哲学抑或是伦理的说教形态。

  谢克强寻找到了散文诗,寻找到了散文诗的合适表现,寻找到了使其人格与精神而在文学中转化、升华成为艺术象征的途径。他的《目标》是写寻觅的感受的,是写人生的寻觅,也是写文体的寻觅,作者在竭力铺排了许多的寻找之后,这样写道:

  我听见月亮忧郁地低吟着,而太阳也憔悴了,痛苦煎熬着灵魂,它们怎么也知道我没有找到你呢?/但我深信,这个世界既然有我,就不该没有你。
 

  三、审美“转化”的生动展示
 

  还是那个泰戈尔说:“对于艺术来说,真理在没有获得生命的色与味之前,就如同没有煮熟的蔬菜,不适于搬上宴席。”哲理性的散文诗,很容易成为面目可憎的说教形态,成为没有经过“转化”的政治讲义。谢克强的哲理性的散文诗,具有理性美与精神美,是煮熟了的蔬菜,是“获得生命的色与味”的精神盛宴,是因为他将其精神思考和人性气格转化为艺术的形态了。

  台湾著名诗人罗门在他的诗歌论文中认为:感受力(包括体认),转化力,与升华力,是诗歌的“创作之轮”。这几种所谓的“力”的展现,都也可以视为诗歌创作的程序。罗门很重视“转化力”,他认为,“这种能力的强弱优劣,实际上在创作中决定了一个艺术工作者是否能够确实进入‘艺术家’的位置”。1988年,罗门应邀在台北市美术馆作“文学与艺术”的演讲时举例说:“譬如,你看到水平线,只凭肉眼来画表面说明性的那根线,而不将那根线从灵视中‘转化’为‘宇宙最后的一根弦’,或‘转化’为‘牵着日月来去的那根线’等新的‘造型’来看,则其中的差距便势必形成画家与画匠、艺术家与非艺术家不同的创作精神状态”[1] 罗门的意思是,艺术家与一般人(包括非艺术家的“匠”)所不同的是,一般人是“肉眼”,而艺术家则是“灵视”,并具有了能够“转化”的“造型”的技艺。应该说,罗门是个很有实力也很优秀的诗人,罗门的诗歌,偏于现代性的创造,具有极其强烈的现代感,有“现代主义的急先锋”之称谓。但是,他还不是一个卓越的理论家,他的“创作之轮”是他创作的经验总结,具有很突出的经验性,甚至很有很实用的操作性,遗憾的是他的论述并不深入,甚至未能上升到理性的高度。不过,他认为,升华“多少具有一种真实而幽美的形而上性,能把作者内心从现实上获得的‘有’,推展为无限超越性的饱满的‘有’,而呈现出生命永恒存在的更具内涵力的新的‘造型’世界,……”(以上罗门论,均见于《罗门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这倒也道出了诗歌创作中的神秘性特点,诗意的神秘,神秘的诗意。

  积二十年多诗歌创作的经验,谢克强在其散文诗创作中,其诗歌创作中的精神意识特别的活跃,其转化与升华的“造型”也得心应手。我们以其《独饮》为例来作具体分析,全诗云:

  又是周末。/窗外的树叶轻轻摇动月光。月光跳过窗玻璃,栖在桌上的一只空杯里,被目光镀两的杯子寂寂空空,亦如我这个寂寂空空的周末。/倚着空杯,坐在夜的角落,我把昨天、今天以及明天的许多回忆与幻想,推出窗外,我便与这一只空杯一起共度周末。/这时,我的周末显得更加空旷了。

  许是过于空寂,寂寂空空的杯子似耐不住寂寞,美丽的眸子穿透灵魂,亦如我刚刚审视昨天、今天以及明天的许多回忆与幻想,任无边的黑暗蚕食孤独。/这时,我看见杯子在月光下闪着柔光,漾开一层层的心事……/真想独饮成夜,并一口饮尽,而在这个空旷的周末,夜比酒浓,于是我将哲人们关于生活的许多箴言连同陈年的葡萄酒一起斟进杯子,顷刻,寂寂空空的杯子被酒与思想充满,我看见许多优秀的灵魂在杯中闪耀……

  不要责问我什么,真的,不要。就让我同一只杯子一起共度周末。/小时候,很羡慕大人们喝酒,只觉他们喝酒的样子很神圣。如今,我的年龄终于也跋涉到了非喝酒的岁月。/于是,在夜的深处,我举起杯来,独饮一盏不灭的灯火,让那思想的汁液,滴滴融进我只影孤独的灵魂。

  这首散文诗表现的是一种深邃的哲理,但是,是远离了简单的说教化的表现,从散文诗的本体看,笔者说两点意思:

  其一,造型。也就是表现,就是构思和造型,就是客体主观化的程度与过程,这就意味着对于形象的提炼,此章散文诗充分显示出谢克强的艺术“造型”的能力,全篇三段,紧扣“独饮”行文,而文中又有潜在与显在的关联。第一自然段是渲染,独对寂寞,酒杯空空。“我把昨天、今天以及明天的许多回忆与幻想,推出窗外”,是一种情感孤独无助的挣扎,是一种主客体之间失衡后的一厢情愿。第二自然段,“我刚刚审视昨天、今天以及明天的许多回忆与幻想,任无边的黑暗蚕食孤独”,则是一种随任自然的放弃,或者说是一种漠然无援的无奈。第三自然段,“昨天、今天以及明天的许多回忆与幻想”的文字没有出现,但是,其意隐含于其中,由到了非喝酒不可的年龄与欲望来暗示的,同时也暗示着诗人已经到了“回忆与幻想”与外在情境融为一体的境界,而实现了由个我到超我的蜕变,仿佛是禅定之后而思接千古的自由与顿悟,人与自然环境,主体和客体之间建立起新的平衡。

  从形体上看,这种表述是散文诗的,是充满了诗意的散文诗,具有散文诗的舒展与蓬松,具有散文诗的自由精神,任情伸展与跳宕,不断地铺垫,不断地推进,在推进中实现转化与升华。用罗门的话说就是“由于卓越的‘转化力’,已经被视为是创作世界的‘天空发射站’,能将作品的生命,像‘天空梭’射向无限美的境域,不断地超越于升华。事实上‘转化’也是艺术家进入创造世界的‘运转站’。”

  其二是语言。语言的诗化,是诗歌发展的最重要、最核心的问题,也肯定是散文诗发展的核心的问题,是散文诗内容与题旨的物化体现。散文诗在自身的发展过程中,不断地从诗歌与散文中去吸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以期不断地拉开自己与诗歌、散文之间的距离。以语言为例,当散文诗在诗歌与散文那里获得滋补之后,它便形成了它自己,形成了既有诗歌的凝练空灵又有散文的舒展蓬松的语言特点。谢克强长期从事诗歌创作,已经形成了一个比较成熟的抒情语言体系,而散文诗创作使其面临着一种新的抒情语言形象体系,同时,也决定了其在进行散文诗创作时,其语言向诗歌倾斜的必然性。

  有人认为,散文诗分为偏向于诗歌的散文诗与偏向于散文的散文诗的两类。如果此说成立,就语言而论,谢克强的散文诗则显然是偏于诗歌的散文诗,就是其语言诗歌化的倾向比较突出。其实,笔者并不同意什么“偏于”,而一直认为,散文诗就是散文诗,散文诗就是应该有散文诗的语言。散文诗的语言,与诗歌的语言具有一致性的地方,就是把形象的提炼放在首位。谢克强在采用散文诗创作的时候,不仅仅具有提炼形象的自觉,而且保持了诗歌的自身的语言特色。从散文诗自身的规律去看,这种提炼,语言转化为散文诗的具体的意象,负载其具体思想和情感的意象。具体到这章《独饮》中,作者提炼出一个新鲜的形象,以负载思想与情感的意象转化而来的形象,这就是:饮为何物?——斟进杯里的是“哲人们关于生活的许多箴言连同陈年的葡萄酒”,“寂寂空空的杯子被酒与思想充满,我看见许多优秀的灵魂在杯中闪耀”;这就是:我何以须饮?——是孤独灵魂的渴望,是必须有“思想的汁液”来滋润的“醉”的需求与惬意。这是诗人对生活的独特的感受,这种通过对生活的准确概括与形象提纯的感受,投射了诗人内宇宙的光与影,使内在思考的无形之意,转化为外在的有形之象,而具有了能够唤起鲜明的美感形象与丰富联想,表现出一种深沉的忧心与悯情,凸显出诗人的那种遗世独立、横而不流的独立人格。因此,这首诗的成功,与其语言有着极大的关系,语言很空灵,形象感很幽美,个性也很强烈,而且具有了意境创造的“造型”功能,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有余,即是“把作者内心从现实上获得的‘有’,推展为无限超越性的饱满的‘有’,而呈现出生命永恒存在的更具内涵力的新的‘造型’世界”。

  还是回到罗门的“转化”上去说,笔者以为,谢克强在这一点上做得很成功。没有转化力,诗人内心的感受世界就无法彻底而全面地展示出来,尤其是诗人对于社会人生的深刻思考不能形象而升华起来。散文诗如果没有深刻“感悟”的冲动,没有“转化”的过程,没有“升华”的结果,便只能是思想的美文,或者美文的思想,而复不是散文诗。

  谢克强的散文诗《空白》,在大量的关于“空白”的铺排后,猛一转化:“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在这个远离泥土的七层楼上的一间小屋里,在布谷鸟清脆的啼鸣(这断断续续被我遗忘多年的小曲啊),当我再一次掀开那本经典的书时,顷刻,我沦为一片空白。”作者的思维非单向的直线的了,克强也正是因为擅长此“转化”的手段,往往在最后的关键处,来一个“鱼跃”,“腾”地升华了上去,实现了散文诗写作中难度最大,也至关重要的一种飞跃性的提升,把内心从现实上获得的“有”,推展为无限超越性的饱满的“有”。因为克强非常善于“感受”而尤其善于与“转化”,掌握了散文诗升华上去的“最杰出的艺术本领”,故而其散文诗情理兼具,形象生动。

  他的《顺着少女的眼睛看海》似乎是爱情题材的散文诗,写少女与海,少女的窈窕,风韵万方,海的汹涌,雪浪滔天。因为少女“跳进了黄昏的大海,溅起了海浪躁动我蓝色的思绪”,作者因此而获得了“转化”的契机,也腾地一跳,将题旨“升华”了上去:“是谁说女人如水,我说女人是大海的同义词。于是,我站起身来,朝黄昏的海里走去,真想夸父逐日般跳进少女的眼里……”他的《弄潮》《拾海》《海礁》等,都是这样的善于转化的写法。譬如《致》里,先写对大树的敬仰之情,最后则这样收束:“我是一棵无名的小树,我不想因你的高大而失去我渺小的独立”;又譬如《浪花》先写风的鼓动,收尾时也出人意料:“远来的风啊,你不死,我就永生”;再譬如《斧头》,先写斧头的木讷,但是,象征性地写它的丰富情感,“当它开始说话的时候,也就开始了有力的行动”;等等。他的爱情题材的散文诗如长篇的《二十二支烛火与一支恋曲》等,写得缠绵悱恻,感人至深,而往往为了抒情的需要,其语言也有些散文的叙述的成分,然而,总是纳入到抒情的轨道上来,也总是不时地“转化”而使诗意升扬起来,而不会成为理过其辞的教化。

  谢克强“决意站在思想的高原上”,同时,他十分注重散文诗自身的文体要求,适应了散文诗的抒情本性。正因为他高度的文体自觉,顽强的抒情意识,和高超的转化能力,使他的散文诗能够不断地克服各种偏离诗化的可能,而表现出能够让人获得一种精神澡雪而飞升的艺术生趣。
 

  [1]《罗门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2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