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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暖交织的生命风景

——郭卿近三年诗歌述评

2025-05-07 作者:王立世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王立世,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名作欣赏》学术顾问,《诗篱笆》创办者之一。在《诗刊》《创世纪》《中国作家》等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诗歌1500多首,在《诗探索》《江南诗》《人民日报·海外版》等国内外报刊发表诗评200多篇。诗歌代表作《夹缝》被《世界诗人》推选为2015“中国好诗榜”二十首之一,入选高三语文试题。诗歌入选《诗日子》《新世纪诗典》《中国新诗排行榜》等100多部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到英美等国。
郭卿简介

郭卿,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诗篱笆》创办者兼总编辑,《白银》诗刊副主编。在《人民文学》《星星》《火花》《诗潮》《延河》《都市》《金山》《流派》《诗选刊》《福建文学》《山西文学》《世界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菲律宾商报》等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诗歌500多首,部分作品译成英文。入选《每日一诗》《新诗三百首》《双年诗经》《中国新诗排行榜》《世界华语爱情诗选》《中国微信诗歌年鉴》《中国诗人生日大典》《当代著名诗人作家手迹》等30多部选集。获首届海东青诗歌全国大赛金奖、《春天·翡翠与诗的情话》全国征文诗歌一等奖等多种奖项。《火花》《诗探索》《名家名作》《名作欣赏》《世界日报》等报刊发表相关评论。


  春天是美好的,如果一年之中只有春天,我们可能也就感觉不到春天的美好。从冬天走进春天,对春天的感觉才会更加刻骨铭心。郭卿的生命正在经历这样一种回黄转绿,温暖中依然携带着逼人的倒春寒。她在用阳光、用泪水、用灵魂抒写自己的生命之诗、爱情之诗、自然之诗,用诗与世界对话,表达自己的生命感悟。
 
  郭卿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首孤独的诗,一首抗争的诗,一首宽恕的诗,一首草木之诗,一首明月高悬之诗,一首奔流到海的诗,一首说不清的诗,一首有意味的诗。
  发表在《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的《时光》是她近年来的代表性作品:
  一个人久了,看什么都形影相吊/兰花静静地开着/水仙花也打了花苞/无人扣响的柴门关住了世界/月亮,树梢,烟火,还有你/烟火里的尘埃都去往自己的故土/狭长的走廊,黑洞洞的/更方便一个人,唱歌
  读《时光》,感到诗人与环境的对抗明显减弱,正是与生活的妥协使自我陷入形影相吊的孤独,不但自我孤独,整个世界都在孤独,就是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那种孤独。兰花、水仙与诗人相依为命,帮助诗人化解生命的孤独,这不正像屈原《离骚》中那些品性高洁的植物吗?柴门是诗人喜欢的门,是轻松就能打开的门,也是能认证自我身份的门。“无人扣响”,说明门前冷落,也是孤独的外在表现。“关住了世界”,关住的是市井的喧嚣和纷乱,关不住的却是回归故土之心。诗人身在闹市,邀明月回归,树梢回归,烟火回归,尘埃回归,还有一个在诗歌中出现过无数次的“你”也在回归。这一切都在路上,都是想象,这时的孤独已经不完全是孤独,但摆在眼前的现实却是都市那狭长又黑洞洞的走廊。生活没有尽头,一点亮光瞬间又被黑暗吞没,诗人重又陷入迷茫。诗人与黑暗对抗的唯一办法就是唱歌。这歌声打破了沉寂,划破了黑暗,也证明了自身的存在。面对沉闷的现实,诗人没有一丝忧伤,表现出庄子式的豁达。诗人不但具有承受黑暗的强大内心,还具有战胜黑暗的坚定信念,那就是用诗歌实现人生的救赎,满怀希望地走向生命的春暖花开。
  发表在《特区文学》2023年第6期的《生命之寒》是对生命的打量和反思:
  好久没有再去汾河边/看那池荷/秋深了/我依然在为衣食住行煎熬/想那些池中之荷/也必经寒受冷/已被岁月打击得不成荷形/一些生命/可以看到来年的春天/而一些人/却永远消失在一个路口
  在我上班的途中,学府桥西有两池荷,我每年都要目睹它们的盛衰,特别是严冬,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与夏日的亭亭玉立判若两荷,我就特别伤感,多次产生写一首诗的冲动,遗憾得是一直没有写出来。读到郭卿这首诗时,我油然而生敬意,惊叹她的敏锐,她的想象,她的独特。她有把别人眼中之景化为自己笔下之诗的艺术修为,很多人称赞她为诗歌而生一点也不夸张。她写的是秋荷,既没有夏荷的青春之美,又没有冬荷的死亡之相。“已被岁月打击得不成荷形”,未来的岁月还要经历更多的打击,直到彻底败下阵来,但来年春天还会盛开。人的生命终会消失,消失后就不会再生,想到这就会不寒而栗。如果从意象来看,《时光》呈现了众多意象,都指向生命的孤独。《生命之寒》只有一个意象,却把过去、现在、未来叠加在一起,其寒气远远超过了《时光》。如果从立意来看,《时光》聚集的是自我,《生命之寒》聚集的是自然,但写自然也是在写人,是诗人对生命的庄严审视,对荷的悲悯就是对生命的悲悯,就是对人类命运的悲悯。从荷联想到人,从有些人联想到自己,从自己联想到人类,这就是诗人从小我到大我、由点到面的升华。这是一首生命之诗,也是一首哲理之诗。生命无常,又自然而然。有阳光照耀,也有寒风吹拂。有了这种哲学思维,摆渡苦难的能力就会增强。
  发表在《山西文学》2023年第9期的《如果》,是一首与过去再见的诗:
  如果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我会忘记那些耿耿于怀的过去/我会好好地爱护自己/做一个温暖的人/把藏着的刀交出去/把最后的那颗子弹销毁/对藐视我的人说声“对不起”/对爱护我的人说一声“爱你”/世界仅此而已
  这个世界给诗人的伤害不可忽略,但诗人已经宽恕了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把藏着的刀交出去/把最后的那颗子弹销毁”,这不是消极的投降,而是人生的顿悟。冤冤相报何时了?“世界仅此而已”,既有嘲讽,也有藐视,更是诗人站在哲学的高峰,鸟瞰世界的启示。诗人以退为进,在无路可走的危机状态下,走出一条精神的阳光大道。
  《山西文学》同期发表的《一夜之间》突出一个变,黑发变白发,小路变大路。在瞬息万变的时代,在风高浪急的生存环境,诗人“山一程水一程地奔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灵魂却无处安放。
  一夜之间白发丛生/一夜之间我把半生日子虚度/那些趟过的河都入了海流/那些爬过的坡被白骨与野草占领/一条一条的小路通往灵魂的故乡/可小路却被时光破译,长大了/成了一条一条的大路,都通向了罗马,通向了乌有之乡/我在光的泡沫里奔跑,风声太大/抓不住一根稻草/一座座山里都藏着一位高人/他们都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一条条河里都鱼龙混杂,浊浪拍岸/哪里可以栖息安放自己的魂魄/我在山一程水一程地奔命/掰着指头不敢停下脚步/每一条路口都山木林立/每一条河边风高浪急/山风与海风各含腥味/哪里可以安放我一颗草心
  郭卿的生命之诗有痛感,有重量,但她始终没有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她的诗与那些轻歌曼舞、无病呻吟的诗有本质的区别。她抒写的是个性化的自我,一颗草木之心承受着岁月的风霜雨雪,但我们不能忽略诗人经历的社会大环境正是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漫长的转型期。她的生命之痛生命之寒也是社会转型的痛和寒,她诗歌的社会学意义只有放在宏大的时代背景下才能领悟得到。
 
  一个诗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首先体现在对爱情的追求上。郭卿在经历了人生的动荡不安和挫折失望之后,把爱情视作生命的蛋白质和自由的元素。她的爱情藏在万物中,爱情的花儿开放在春天里,爱情的鸟儿飞舞在蓝天中,爱情的小船荡漾在大海中……
  发表在《诗殿堂》2024年春季刊的《柿子的爱情》是一首精美的爱情诗:
  朋友送我刚采的柿子/有两颗紧紧连在一起/枝上绿叶还在/映衬着橙色/那样喜人/看,它们多像两个相爱的人/在命运多舛的季节/依然相信爱情
  诗人从自然中找到了爱情的对应物,这首诗不是刻意寻找的产物,而是从自然中获得的神启,属于神性写作。绿叶映衬橙色,这是爱情的色彩。紧紧连在一起,这是爱情的形态。命运多舛,这是爱情的考验。依然相信爱情,这是爱情的信念。在市场经济时代,爱情物化的现象比较严重,诗人笔下的爱情依然星光闪耀,依然纯净动人。
  《我想》在2024年4月22日冯站长之家发布后,好评如潮,后来入选《中国诗人生日大典》。
  牡丹在洛阳开得华贵,在双塔寺也华贵/桃花沟的桃花兀自灼灼,我无法捡拾花瓣为你做桃花酿/疫情已三年,我尝够了孤苦无依的变数/那些无人聆听的心中块垒把自己埋没/如果有下辈子,我绝不这样选择/我想做你窗口的那盆花,你每天都得看护我照顾我/或者就做你的亲妹妹,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喊你哥哥/若不,就做一朵牡丹,开哪里你都会来看我
  这首诗写作背景是在疫情期间。“我尝够了孤苦无依的变数”,诗人对爱情的渴望更加强烈。“我想做你窗口的那盆花,你每天都得看护我照顾我”,“若不,就做一朵牡丹,开哪里你都会来看我”。诗人从一个具有反叛精神的现代女性变成一个渴望呵护的传统女性。这种借助意象的表白,比《上邪》极端的表达更加震撼灵魂。这首诗白而不直,坦而不露,情感表达恰到好处。
  发表在《特区文学》2023年第6期《送给亲爱的你》,置身山里,爱情染上自然的气息,自由的精神。
  我常常一个人进山里/踩着微薄的晨曦/有时会采摘一些枫叶荻花/为你画一缕炊烟/有时我会坐在高处/静静地收捡你掉落的私语/所有的灌木都是你的排比句/所有的花草都是你的知己/亲爱的,这山里没有子弹横飞/也没有背后的长枪短剑/想什么说什么,想哭想笑都随意/山里的一切都洁身自好/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花儿爱惜自己的泥土/我爱惜你吐出的芬芳/我拦截了一些风/在林间小道编织了一顶草帽/把山里的榛子,蘑菇/还有石上青苔,晨光,晨露都装进去/让风送给你亲爱的,地址还是那座山里
  郭卿是大山的女儿,她爱情的信号是从山里发出,像炊烟一样袅袅升起。她为心爱的人编织的草帽装满榛子、蘑菇、青苔、晨光、晨露,像古典爱情一样浪漫。“所有的灌木都是你的排比句/所有的花草都是你的知己”。爱情与自然融为一体,所有的风景都变成了爱情。这样的爱情,在现代社会成了稀缺风景。
  发表在《火花》2022年11期的《一条小路》是诗人最具魅力的爱情诗之一:
  想一个人,就会沿着他走过的那条路一个人反复走//还会在那个木屋前停下来,伸出手等待拥抱,/直到风把我的长发吹白,把我的衣服撑开,把我的心吹裂//这条路在风雨中日渐枯萎/瘦了,还长出了一大片芦苇/这芦苇在风中替我想起了你/一夜白了发//它们替我亲吻了你的脚,你的手//想到这些我就甜蜜的不得了,一个人在风里笑/一个人在风里幸福,芦苇仿佛回到了春天/这条路仿佛回到了从前//这条小路深陷于太原的某个郊区/它一直不肯说出任何一句方言/隐姓埋名,为我们恪守不渝。
  这首诗是应著名诗人梁志宏先生之约而作。我对这种主题先行的写作一直持反对态度,我不相信给一个标题就能写出一首好诗。郭卿的《小路》颠覆了我的看法。她的这首诗天然浑成,率性而为,怎么看也看不出是应制之作。一条小路留下尘世最美的爱情,即使瘦了,枯萎了,长出的芦苇“替我亲吻了你的脚,你的手//想到这些我就甜蜜的不得了,一个人在风里笑/一个人在风里幸福,芦苇仿佛回到了春天/这条路仿佛回到了从前”。这是想象中的自我陶醉。爱情为生命加冕,也使一条小路获得永恒。这首诗说不准好在哪,但我感觉就是好,把小路写得那么大气那么多情那么不同凡响,写出了多少人心目中纯粹的爱情。中国作协原副主席、著名诗人黄亚洲先生把《小路》收入他的“每日黄诗”,并点评道:“写相思,写得这么纯净、明亮,无一丝怨艾,无一抹秋意,偷着乐,实属难得。 某一种情绪,只要写出小数点后面的纯净度来,都能打动人。”这首诗还可以从若干角度去解读,不论从哪个角度解读,都有它的诗学价值和审美意义。
  发布在2025年3月4日中诗网的《草木爱情》写出爱情的另一种味道:
  处暑之后,山中百草无不岌岌/昨夜风雨过后,一些树木叶子已经开始飘落/从灵空山穿山而过再到七里峪/一路我摘取了更多的乡愁与回忆/草乌,翠雀/这些开在秋天的草花让人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它们开在悬崖边,/全草皆为毒//仿佛我们的爱情,充满了危险,神秘,绝望的绚烂
  生在悬崖的草木还有毒,“仿佛我们的爱情,充满了危险,神秘,绝望的绚烂”。这样的爱情与《炊烟里的家》“还有一个喊我小名的男人/会腌制酸白菜,会做南瓜饼/与我晨点炊烟,夜枕松风/门前种花,房顶看星星//削根竹,做个箫/吹给他一个人听/他写词,我谱曲/日子旖旎/岁月雍容”的温馨安宁截然不同。那是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的爱情,一切充满了变数,充满了“危险,神秘,绝望”的奇异之美。这首诗结构头重脚轻,契合爱情的不稳定性,形式本身也是内容,二者达到完美的搭配。
  郭卿的爱情诗,就像冬天里的春天,驱逐着生命的寒冷,就像暗夜里的灯盏,照亮了灵魂的迷雾。人生没有爱,灵魂就是一片空白。从散发着草木气息的爱情诗,读出一个灵魂的芳香和茂盛。她对纯真无邪的爱情赞美有加,更多的是心灵的渴望,渴望真正的爱情降临人间及自己的身上,因此减轻生命的痛苦,带来诗意的栖居。她不像普希金那样直率,也不像布罗茨基那样矜持,在爱情面前表现得无比含蓄和谦卑。她的爱情是平民的爱情,让蓬壁生辉,让寒窗变暖,让人生充满希望,最大限度地展现了人性的柔美和善意。
 
  诗人都是自然之子,有一颗与自然同频共振的心,回归自然、道法自然是诗人灵魂的需要,自然是诗人精神的皈依,灵魂的安放之地。从郭卿的自然之诗,读到她波澜起伏的心绪。写自然,如果只是精准地再现自然,即使写得再美,自然也没有生命力。真正的艺术就是再造一个自然,再造一个世界。郭卿对自然细腻的感受和丰富的想象,使自然变成人化的自然、人性的自然、精神的自然。
  我们先来欣赏诗人发布在2025年3月4日中诗网上活蹦乱跳的《春天》:
  春天从一棵树上跳起来/从一根老枝上冒出来/从一片荒野里走过来/春天总是这么大大咧咧的/我也想像春天一样如此放浪/我把写好的诗句挂在一棵早开的树下/一棵开满了白色桃花的树下/也许你会路过/也许你从未看到过它/也许风会把它摘走/总之,那些我羞于表达的词语/一定会让那些白色的桃花看见/它们读了会羞红了花瓣/全都在树枝上灼灼地笑了
  这是郭卿最温暖的一首诗。开头动感特别强,比朱自清的《春》更具冲击力和现代气息。中间围绕写好的诗句展开想象,究竟是一句什么样的诗能让桃花羞红了花瓣,从始至终没有交待,但依稀能感到是被忽略的爱情。结尾动中有静。把爱情与春天结合起来,赋予爱情特别的美好,写得又扑朔迷离,不拘泥,不直白,含蓄又隐晦,深情又朦胧。“我也想像春天一样如此放浪”,让我想起潇潇《伤痛的蝴蝶》中精彩的结尾:“她的气息透过语言的枝叶/从唐诗一起放荡到宋词”。放浪还没有放荡大胆,都是在特定的语境中改变了语言的本意,将贬义提升为褒义,有所顾忌的精神得以自由绽放。有创造力的诗人才敢打破常规,才能获得别具一格的审美。正如美国诗人格特鲁德.斯坦因所言:“诗歌不是语言规则的囚徒,而是语言实验的狂想曲。”
  发布在2024年4月7日《诗珍珠》上的《春天的序拔》,与《春天》相比,呈现出冷暖交织的情感格调。
  那些早开的迎春花急着写了春天的序/接着樱花,桃花,杏花也写了植物的诗语/春天在四季之首承载了太多的抑郁/春天的雨那么贵,都变成了泪,含苞的丁香结着愁绪/在今年的春天我来不及荷锄葬花读《会真记》/我的宣纸上铺满厚厚的尘泥
  写春天,少不了花鸟。这类诗多如牛毛,很难写出新意,容易同质化,重蹈别人的覆辙。郭卿在这些大众化的题材上彰显了自己独一无二的感悟力和创造力。迎春花为春天写序,拉开了万紫千红的序幕,给人带来无限的希望,语意的贴切无需再多说。樱花,桃花,杏花写得是诗语,它们像诗人一样为春天放声歌唱。虽然春天“承载了太多的抑郁”,但诗人在“宣纸上铺满厚厚的尘泥”。她要在宣纸上种植玉米、土豆、高粱,喂养自己的灵魂。郭卿还有画家的身份,她把春天艺术地展现在一张张洁白的宣纸上。无论是诗中的春天,还是画中的春天,都是理想与现实交织、欢乐与痛苦同在的春天,这就是她真实的人生风景。
  发表在《特区文学》2023年第6期的《开花》完全按照诗人自己的意愿开,能开的开,不能开的也在开,自然之物在开,诗人自己也在开,读着读着才恍然大悟,诗人原来写的是漫天飞舞的雪花。
  万木在雪中重新开了一次花/矮的草,高的灌木,再高的树全开了,大地也开了,白皑皑的/一起萌动,一起盛放,一起回到了真正的春天/一生注定不能开花的也开了,年年可以盛开的也开了/雪,从来不会落下一株草,一株木,哪怕枯了,也要让他们集体开一次花/我站在浩大的春雪里,也开了一次花
  雪花虽然有点冰冷,但开得火热,开得纯洁,开得光明正大。诗人在《低头花》中写道:“作为花,无论低头还是抬头,它们不能选择,他们唯一能做的是,作为花就要开得坦坦荡荡,浩浩汤汤/并结出最好的果实”。这哪里是写花,分明是写人生,写做人的操守和精神的放飞。这首诗仍有寒意,但写得热烈,气势宏阔,境界高远,展现了诗人不同凡俗的襟怀和万物平等的思想。
  发布在2025年3月4日中诗网上的《鸟》见证了持续三年的疫情:
  一只鸟停在我的窗口唱歌/仿佛来自我的故乡/南砖井村的喇叭里说着南砖井村的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我猜测可能是如何抗疫以及核酸检测的重要性//我和那只鸟对视/我想知道它从哪里飞来/它去过龙城半岛还是从小店区过来的/这个问题很严重,我不敢细想/它飞向门口的老榆树枝上/啄着甜甜的榆钱儿/消毒车喷洒着消毒液走过/它惊悚地飞走了/它有可能又飞回小店区,也有可能飞向北砖井村
  疫情过去了,给我们留下的阴影还在。这只鸟的行踪至关重要,也像人一样被关注,显然是夸张。在足不能出户的那段日子,诗人从这只惊悚的鸟,看到了自己。
  发布在2025年3月4日中诗网上的《一棵枣树》的环境正是诗人面临的处境:
  它扎根在东山之巅/脚下的土被风雨削了一半/一部分的根裸着/仿佛会坠入谷底//一到秋天/那棵树在秋风里拎着自己的一树枣子和一群鸟雀/惶恐不安/前面是悬崖/后面是峭壁
  《一棵枣树》不同于鲁迅《秋夜》中的枣树,也不同于自己《寂静》中的枣树,是一棵随时都有可能坠入深渊的枣树。哪棵枣树不想多结果子,诗人的这棵枣树结得果子越多,生命的风险就越大,原因就在于根基被挖空。就像美和善会被丑和恶陷害一样,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会有不同的表现,但永远不会停止,“伟大斗争”终会战胜前进道路上的一切妖魔鬼怪。
  发表在《菲律宾商报》2024年10月25日的《叶子》,正是诗人飘零身世的象征:
  我们都是流浪的叶子,从故土离开的那一刻/我们都有相同的叶脉,与根// 阳光有时照不到的地方,我们被风扯来扯去,被恶拳脚相加,甚至不敢大声喊痛//那些围观的叶子并不知晓,风,一样不会放过它们/有的甚至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是叶子/当寒流袭来,树在风中凌乱,被寒冷一拳一拳捶打的时候//所有的叶子各自飘零/有时,它们还吼出风的声音,最后消失在风的尽头
  叶子只有在郭卿的诗里才能“吼出风的声音”,没有人这样写过叶子,没有人把叶子写得如此激昂如此悲切。特别是那些围观的叶子,“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是叶子”,缺乏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最后也会被命运戏弄。围观的叶子就像鲁迅笔下麻木不仁的看客。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诗中两种命运相同的叶子表现却大相径庭。诗人感叹自身命运的时候,也没有疏忽周围那些自以为是心理阴暗的麻木者。诗歌需要抒情,如果身陷情感的泥淖,永远无力自拔,更奢谈超越,那诗歌只能屈居小我的天地。郭卿写自然的诗,能够上升到大我,上升到哲学,上升到人类命运的高度。抒情与抒情的区别除了抒情本身之外,就在于思想的含金量,没有思想,只能是爬行,永远无法挺立,像精神失常的祥林嫂把自己那点悲哀絮絮叨叨个没完。
  郭卿的自然之诗,具有自然本身的色泽,散发出自然本身的气息。她的命运与自然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既有春天的明媚,也有冬天的寒冷,冷暖交织就是她的命运。她既不像那些温室里撒娇的诗人,咿咿呀呀,也不像那些以泪洗面的诗人,终日痛不欲生。她既不回避现实,也不放弃理想,在现实与理想之间走着自己坎坷的路,在自然与社会之间写着灵魂的诗。
 
  郭卿三年前以《天梁河》《花坡》等一批代表性作品成就了一个诗人的梦想,也赢得诗界的垂青和认可。近三年的创作,可以说与之前一脉相承,风格依然,但又有所突破,进一步强化了我对她诗歌的信任。从情感上审视,依然是以真挚示人,不遮掩,不装腔,冷中有热,热中有冷,冷热交融。她的春天里有冬天,冬天里有春天,不是单一的片面的,透明又复杂,单纯又深厚。但明显能感到,冷在降,热在升,这既是她人生的变化,也是时代进步的反应。她与生存环境的紧张关系有所缓减,她在努力理解现实,授受现实,甚至有原则地妥协和赞美,从个人角度构建人际和社会的和谐。在这一过程中,她依然没有放弃对尊严的捍卫,对人性之恶的批判。她的个性没有被世俗完全消融,棱角没有被平庸彻底磨平,在人性与社会的冲突与抗争中凸显出当代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正义。从内容上看,她的视野正在逐步打开,风格呈现多元化,既有大江东去,又有小桥流水,既有莺歌燕舞,又有萧萧落木。在语言方面,诗人擅长错落有致的长短句,既不同于拗口的欧化句式,又不同于稀松的口语,完全出于情感表达的需要,有自己独特的节奏和情感韵味。不管什么景致,她的诗总是擅长用意象说话,就是直抒胸臆也禁用概念和口号。她为汉语新诗奉献了很多具有经典意味的意象,除天梁河和花坡之外,还有鸟、枣树、小路、柿子、叶子、鹳与鹤、山中之月等。这些自然之物状写人生世态,入心入骨,感人肺腑,承载着诗人灵魂的重量和对生活的评判。郭卿的诗与西方的意象诗又不完全一样,艺术上具有西方意象诗的审美空间和无穷意味,但情感内容又是中华民族的,熏染着传统文化的气息,蕴含着顽强不屈的民族精神,在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上不断探索和前进,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绩。
 

  原载《作家报》2025年4月18日(由7900字压缩到5200字)